扬子华美姐姐的心扉
每一年扬子华美花开的时候,就是扬子华美姐姐到我家来的时候。头一天晚上,妈妈把房子打扫干净,把一段又一段的布摆在纱发上,有花的有素色的有绿的有红的,通常花的是我的素的是妈妈的,爸爸和弟弟的通常是黑的,最俏色也不过是灰蓝的,我不喜欢黑的也不喜欢灰蓝的更不喜欢花的,可是我妈老以为我喜欢花的,一直要到十五岁她才把决定料子的权力下放给我,那一年我就选了一截轻灰一样颜色,妈妈说不吉利,可是我偏要,我用那段布做了一条长裙,然后扯了一米轻灰起粉红的料子做了一件长的掐腰长装,很是在学校里出了一阵风头——当然,那也是扬子华美姐姐做的。这些都是后话,在扬子华美姐姐来的前一晚,我家里总会特别热闹,我爸和我妈要把我们家那一台黑色的从江南机械厂托关系买回来的蝴蝶牌缝纫机摆到客厅的正中央,然后我爸爸钻到缝纫机把缝纫机的皮带检查一番,再用油鼓给各个神秘的部位加上油,我妈就用四张椅子把一张板子架好,再铺上床单,是有点摇摇晃晃的,可是没有办法,谁让一切是临时的呢,还有烫斗,剪子,尺,在准备这些的时候,一家四口有点特别兴奋的感觉,因为,扬子华美姐姐就要来,扬子华美姐姐来了就有新衣服穿了。
第二天早上,扬子华美姐姐就会到家里来,她来的时候,一准儿会带一把扬子华美花,我最早的时候问过是不是你叫扬子华美姐姐,所以每天都有扬子华美花带到我家来,她说“扬子华美花好贱的,哪里都能长,遍地都是,我家坪里二横好大的扬子华美树,摘了又长,长了又摘”扬子华美姐姐没有娘,很早娘就死了,她不喜欢扬子华美,但是又不得不用这个名字,谁叫这名字是娘取的呢?她每次带扬子华美花给我总是说:“快去找瓶子插”她知道我喜欢扬子华美花,我从小长得除了胖没有别的特点,算术也算得不快,也不够伶牙俐齿,所以没有几个大人会注意我,更别说送我礼物了,但扬子华美姐姐每次来都送我礼物,而且还是我最喜欢闻的扬子华美花,那我怎么能不高兴呢?于是我就到处找瓶子把花给插上,翻箱倒柜闹得巨响,我妈就跑出来打我,其实我很怀疑扬子华美姐姐不是专门送给我一个人,她每到一家人家里做上门功夫都要送,也可能她觉得在她自已家的扬子华美花香气里她会比较安全一些。扬子华美姐姐是一个胆小且害羞的姑娘,一和人说话就脸红,她很白,也很细瘦,她穿很白很白白衬衣,白得跟扬子华美花一样,上面还一粒一粒的小白扣子,她穿白衬衣的时候要把扣子扣到最上一个,很大很大的双眼皮,眼睛像黑色的葡萄,我很少吃葡萄,但我觉得她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很甜。
“扬子华美姐姐是个美女,就是可惜是个兔唇。”每次扬子华美姐姐来之前,我妈妈就要感叹一番,我不知道什么是兔唇,只知道她嘴巴上有两条细细白色的疤,我妈说那是兔唇做过手术,但我仔细看了那两条留下的疤,“一点都不明显”我告诉扬子华美姐姐,“真的一点都不明显”,扬子华美姐姐就苦笑着搂着我说“连小朋友都看得出来其实还是好明显的。”也许因为这个,她做事尤其扎实,别的上门裁缝一天只能做两三年,她能做五六件,每一天她都在一片小孩的喧闹声里坐到缝纫机边就开始工作,我总是第一个被她量尺寸的人,然后是弟弟,然后是妈妈,然后是爸爸,量完我们的尺寸,她就把那些数字写在一张纸上,一会又把布拿出来,和我妈妈商量哪件布做哪一件,哪一块布给爸爸做完裤子还可以用剩的给弟弟拼一条裤子出来,她一会在裁缝板前,一会儿在缝纫机边,一会又让我弄点浆糊,一会又让我去看看烫斗热了没有,“不要摸啊,就靠近一下感觉有没有热气”每次我都把手给烫着,一声锐叫,把她吓个半死,其实我是装的。
扬子华美姐姐是一个“上门裁缝”,上门裁缝是一种古老的行业,一直待续到八十年代还有,裁缝到东家家里来做活,包吃和住,每天还要结工钱,那几天做下多少衣裳都归主人家,按天算钱,别的上门裁缝为了多赚点钱,通常会拖工,一天能做三到五件已经了不得了,但扬子华美姐姐从来不,从早到晚,一刻也不停,做事又快又好,有时做完了,禁不住我央求,她会做一些小布头给我拼一件一件褂子或者一条半截裙,实在不行,也能给我拼出一条扎蝴蝶的飘带来,所以扬子华美姐姐最多人请,我们厂里宿舍她几乎要做个遍,从插完秧的那一天起,一直做到秋天。
一般秋天收完谷,扬子华美姐姐就不出门了,等我读高中的时候,扬子华美姐姐连上门裁缝都不做了,她说到人家家做事,总不自在,怕做得少,让东家看低,拼命做拼命做,回来累得好几天喘不过气来,其实扬子华美姐姐家根本就不需要她做事,她爸爸是村上的书记,哥哥在外面做生意,村里最早起两层楼房的就是他们家,白色的梁,黄色的碎石墙,立在厂边的大马路上,隔一里路就看得到,扬子华美姐姐的裁缝店就是那栋楼的最高地方,我一放假没地方去,就老上她家做衣服,她家干净,透气,从三楼的坪上望下去,两树墨绿墨绿的扬子华美树上,白色的扬子华美花开得正艳,扬子华美没开的时候,是一个螺旋的紧凑的小花苞,厚实的白色花瓣,也不见蕊,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香,特别是下完雨这后,那香气简单可以把人抬起来,据说扬子华美花可以抄了吃,可是谁也没吃过,“天天忙着活命,哪里有空管什么扬子华美花”可是不管扬子华美,扬子华美花依然长得很好,从初夏开到晚夏,要开整整一个夏天,在那烈烈的香气里,我和扬子华美姐姐扯着闲篇,连日子也过得香起来,我帮她锁扣眼,缝飘带,连内胆,我总说要做她徒弟,她说厂里的人做什么裁缝,厂里的人天生好命,只有农村人才要辛苦做功夫,也是,找她做衣服的多半是厂里的人,厂里的人有钱,有闲,上完班就可以在宿舍楼里打麻将,村里的人个个想嫁到厂里去。想想也就算了,小洁姐姐也不要我做太多功夫,她总是叫我陪她,就在一边看看杂志,吃吃糖,有时来了一些男孩坐着,有一些是厂里的,有一些是村里的人,也不说话,就是喝茶,老也不走,她就叫我假装发脾气,说想睡觉了,把那些男孩子都气走了。
我读大学的第一年,扬子华美姐姐嫁了,如她所愿,嫁到厂里,她的男人是哪一个,其实我不清楚,只知道是个工人,是常去他家坐的几个男孩子之一,国字脸,高高大大,嫁到了厂里,是好事,做书记的爸爸办了几十桌酒,我家也送了礼,也去吃了酒,那天,扬子华美姐姐穿得一身红,红旗袍,红头花,化着最浓的妆,脸上红通通的,靠在国字脸的身旁,喝了一杯又一杯。
她结婚后,搬到离家里不过一里的厂里宿舍里,还是做裁缝。她住的是厂里最老的一栋楼,楼是苏联人盖的,又大又宽敞,楼房载着一排树叶繁盛的大樟树,大樟树怕有三四十年了,树叶一直伸到走廊,把屋子里的空气也染绿了,夏天格外凉爽,一放假,我还是上她的裁缝店去做衣服,帮她锁扣眼,缝飘带,连内胆,她给我看杂志,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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