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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狐魅,不成村”
—-- 唐代谚语
一
但凡落脚伦敦的人,不管来自哪里,都会逐渐在适应中觅得并满足于一种共识,那就是在许多方面,认为他们穿越过的任何地方都与之难以比拟;久而久之,他们又发现,这座有容乃大的世界村庄既非不列颠,也不是英格兰——最好说,伦敦自身就是一个国家,是孤耸西极,傲视寰宇的岛中之岛,以其交叉的前生后世和宁可信其有的万有引力,不惜从头版头条到花边八卦,每天都向上下班的报癖和游客们制造着各种纷纭的话题。当然有一点是不变的,就是乱象的浮世绘的中心,充斥的总是轻薄而不可信的夸夸其谈,而边隅那么几句可信的悄悄话,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又会被我们当作山海经里不着边际的讹传——记得有一次,在“蜂巢'”酒吧外面,我无意听到一个矮小的老人带着威士忌的后劲跟他的朋友神秘嘀咕:英国也许是被一个深居简出的老女人统治,而伦敦的女王,我们真正的陛下,却是一只容颜永驻的千年狐狸——Un Zorro ! Un Zorro !他咕哝出这词语的时候,一只羞涩的狐狸正拖着尾巴,在酒徒们的注视下侠女般消失于黑暗里。
老人在伦敦逍遥了半辈子,是个会以浓重的乡音背诵洛尔迦的安达卢西亚人。那天,他顶多喝多了一点,他关于狐狸的那番话也并没有引人惊讶——伦敦是狐狸的天下——这并非奇谈。据统计,在伦敦的三十三个大区生活着上万只狐狸——有这么多吗?也许有人要问,或者,远不止这么多?无论这个数字是否刺激了猎人和皮毛商的想象,在伦敦人眼里,狐狸的存在就像唐人街有那么多中国人一样合理而寻常。狐狸昼伏夜出,有跟我一样颠倒的生物钟。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们的邂逅不可胜数——那一般是在午夜或子夜,当我开着车,或错过了地铁,或从就近的好友那儿走路回家,常常就会遇到它们——我们互行注目礼,若不是彼此熟视无睹;离得近了,有时我会跟它们打个招呼,尤其跟那些撒欢的小家伙。实际上,狐狸是光顾我家的常客——虽然我并不是全国狐狸福利协会的成员,但起码乐意做的,是把一些多余的肉和骨头留在外面,让它们去打发。
二
空灵的狐狸在伦敦的街道上奔跑和转悠,化解着金融暴政给都市带来的嚣张的戾气。狐狸才是伦敦经典而又出其不意的都市神话,是文明左右着我们的那个最深层的原型可能找到的最贴切最强烈的隐喻。低调的狐狸似乎还有一种不爱炫耀的本事:就是不管麻烦的对立面是什么,它都能够像尼采笔下的辩证法高手,使别扭到翻脸的“伦”和“敦”言归于好,转危为安,又让两者明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最后大家都存活下来,而且存活在一起。
当我在地铁座位旁顺手拾起一份报纸,避开不喜欢的头版头条,找到其中的边角,在那上面,要是碰巧看到狐狸出没的消息,我的精神就会为之一振。结果,我对报纸的了解,就成了关于狐狸的小道消息的串串烧——连起来就是——前天夜晚狐狸从首相府门口匆匆路过;昨天下午狐狸在白金汉宫试图捕捉女王的火烈鸟;今天一早,狐狸又被发现在国会的一个柜子里睡大觉——这些都有照片为证。“狐狸”的名字简直可口得让男议员们忍俊不禁,女议员们莞尔,也让令人窒息的政治辩论从每天的气馁中松了一口气——虽然在狐狸们自己看来,在哪儿打个盹不值得什么人大惊小怪。何况,耸立在泰晤士河岸的国会是哥特式复兴建筑的典范,里里外外看,它都就像一座巨大而阴森的狐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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