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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和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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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3 12:54: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无狐魅,不成村”
—-- 唐代谚语

但凡落脚伦敦的人,不管来自哪里,都会逐渐在适应中觅得并满足于一种共识,那就是在许多方面,认为他们穿越过的任何地方都与之难以比拟;久而久之,他们又发现,这座有容乃大的世界村庄既非不列颠,也不是英格兰——最好说,伦敦自身就是一个国家,是孤耸西极,傲视寰宇的岛中之岛,以其交叉的前生后世和宁可信其有的万有引力,不惜从头版头条到花边八卦,每天都向上下班的报癖和游客们制造着各种纷纭的话题。当然有一点是不变的,就是乱象的浮世绘的中心,充斥的总是轻薄而不可信的夸夸其谈,而边隅那么几句可信的悄悄话,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又会被我们当作山海经里不着边际的讹传——记得有一次,在“蜂巢'”酒吧外面,我无意听到一个矮小的老人带着威士忌的后劲跟他的朋友神秘嘀咕:英国也许是被一个深居简出的老女人统治,而伦敦的女王,我们真正的陛下,却是一只容颜永驻的千年狐狸——Un Zorro ! Un Zorro !他咕哝出这词语的时候,一只羞涩的狐狸正拖着尾巴,在酒徒们的注视下侠女般消失于黑暗里。

老人在伦敦逍遥了半辈子,是个会以浓重的乡音背诵洛尔迦的安达卢西亚人。那天,他顶多喝多了一点,他关于狐狸的那番话也并没有引人惊讶——伦敦是狐狸的天下——这并非奇谈。据统计,在伦敦的三十三个大区生活着上万只狐狸——有这么多吗?也许有人要问,或者,远不止这么多?无论这个数字是否刺激了猎人和皮毛商的想象,在伦敦人眼里,狐狸的存在就像唐人街有那么多中国人一样合理而寻常。狐狸昼伏夜出,有跟我一样颠倒的生物钟。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们的邂逅不可胜数——那一般是在午夜或子夜,当我开着车,或错过了地铁,或从就近的好友那儿走路回家,常常就会遇到它们——我们互行注目礼,若不是彼此熟视无睹;离得近了,有时我会跟它们打个招呼,尤其跟那些撒欢的小家伙。实际上,狐狸是光顾我家的常客——虽然我并不是全国狐狸福利协会的成员,但起码乐意做的,是把一些多余的肉和骨头留在外面,让它们去打发。

空灵的狐狸在伦敦的街道上奔跑和转悠,化解着金融暴政给都市带来的嚣张的戾气。狐狸才是伦敦经典而又出其不意的都市神话,是文明左右着我们的那个最深层的原型可能找到的最贴切最强烈的隐喻。低调的狐狸似乎还有一种不爱炫耀的本事:就是不管麻烦的对立面是什么,它都能够像尼采笔下的辩证法高手,使别扭到翻脸的“伦”和“敦”言归于好,转危为安,又让两者明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最后大家都存活下来,而且存活在一起。
当我在地铁座位旁顺手拾起一份报纸,避开不喜欢的头版头条,找到其中的边角,在那上面,要是碰巧看到狐狸出没的消息,我的精神就会为之一振。结果,我对报纸的了解,就成了关于狐狸的小道消息的串串烧——连起来就是——前天夜晚狐狸从首相府门口匆匆路过;昨天下午狐狸在白金汉宫试图捕捉女王的火烈鸟;今天一早,狐狸又被发现在国会的一个柜子里睡大觉——这些都有照片为证。“狐狸”的名字简直可口得让男议员们忍俊不禁,女议员们莞尔,也让令人窒息的政治辩论从每天的气馁中松了一口气——虽然在狐狸们自己看来,在哪儿打个盹不值得什么人大惊小怪。何况,耸立在泰晤士河岸的国会是哥特式复兴建筑的典范,里里外外看,它都就像一座巨大而阴森的狐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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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3 12:54:18 | 显示全部楼层
从建筑到文学,哥特式风格曾在英国大行其道,因为那正是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内心气质的写照。英格兰人的性格兼有狐狸的机警和羊的纯朴,并由此悖论般生出猎人的冷酷沉着和牧羊人的仁至义尽。如果说英格兰人红扑扑的脸蛋阳光灿烂,却又跟谁都保持含蓄而捉摸不透的距离,那是因为他们心室的尖拱下住着一只红色的狐狸——这正是英格兰人的魅力所在。



在英国,狐狸甚至旷日持久占据过新闻的头条。在伦敦中心的特拉法尔加广场和国会广场,我目睹过以狐狸的名义举行的剑拔弩张的巨大集会和游行。那绝不是因为发生了狐狸打猎人的怪事,而是相反—反猎狐运动曾经风起云涌,骑术精湛的乡绅们对狐狸的每一场围猎都成为了与抗议者的一场战争。对于猎狐这样的盛事,王尔德早就有过冷嘲热讽的描述:“英吉利的乡绅们全力以赴,去追击一只说不出话也不能拿来吃的狐狸”——在维多利亚时代就建立了皇家防止虐待动物组织的英国,对乡村狐狸的严打却一直持续到前些年才总算禁绝。双方都有人把狐狸的生存权对立为阶级之间的偏见和仇视, 并为此争论不休。似乎英国的一切都与狐狸千丝万缕——当时,连我欣赏的诗人泰德?休斯(Ted Hughes)也卷入进去,并发表了很多见解。作为一个蛰居在德文郡乡下的诗人,休斯的态度似乎是矛盾的。他好像并不反对猎狐,却假设并论证了种种猎狐方法可能导致受伤逃跑的狐狸在痛苦折磨下死去的残忍。比较起来,他的意思,让一大群的猎狗顷刻之间把狐狸撕成碎片也许是最仁慈和理性的。

然而这是否算是一种讽刺呢——休斯是我知道的唯一因狐狸而成名的诗人。这自然指的是他那首广为人知的“思想的狐狸”(甚至有个不错的爱尔兰乐队叫这个名字)。“思想的狐狸”是一首关于怎么写诗的诗——平静,清澈,基本是严谨的双行体,还有点哈代的意味。在我读来,诗中的狐狸却似乎是另一只,缄默中移动着的,嗅着闻着的,全神贯注着的,在没有星星的寒夜做着自己感兴趣的事。这一切被一个面对白纸一筹莫展的诗人透过窗户看在眼里。休斯在最后一段写到,一股发烫的狐骚,或者狐臊和狐臭(也许是热烘烘的狐尿),突然浓烈地袭入了头脑黑暗的洞穴,于是思想和诗歌霎时发生了——像狐狸留下了脚印,诗人在纸上写下了文字。




伦敦向来都是避难者的天堂——从法国革命中的王公贵族到巴黎妓女,从卡尔?马克思到追求独立的卡塔隆尼亚人,巴斯克人以及那个在蜂巢酒吧流亡的安达卢西亚人,还有那些福建人……绥绥有狐,何尝不是为了躲避厄运才迁到伦敦来的——那么休斯是否也想过,那只找上门来的狐狸,也许是在奔马和猎狗的追捕下才逃去他的房间——不然的话,如果是生存的噩梦使它对人类呐喊:“住手!你把我们都毁了!”那么休斯为何反复讲述那个故事就容易理解了。另一种情况:他似乎是在以此作极度的忏悔并显示出他心理深度创伤的不堪承受——虽然我不清楚休斯的猎人经历里是否有猎狐的故事,甚至是不是曾经把受伤的狐狸抓到后烧死过(乡下有些人曾经就是那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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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3 12:54:36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中国,狐狸的命运只会更加不妙。它们绝不敢也不可能自作主张跋涉到都市和诗人那里去。它们的腿被砍了,舌头被割了,眼睛被挖了——很快,哪里还找得到什么狐狸呢?所以没有眼福的蒲松龄只能够靠想象的架构来编造那么多狐狸。

细腿的狐狸大都羸瘦而骨感,然而尾巴却大得放肆。好像“Fox”的词源就是尾巴的意思。似乎狐狸奔波一生,都是为了养活肥大的尾巴。在古代它们受到崇拜,原因之一便是它蓬松而沉甸甸的尾巴被看成是繁盛的谷穗。狐狸就是丰饶的谷神,而谷神有着色情的黄色。

狐狸以它的尾巴为人类担惊受怕——这不光是因为丰收的征兆得看狐狸尾巴的颜色,而且历代对淫祀的打击都是对狐狸露出尾巴的打击,这在今天叫做“扫黄”。狐狸精们常常从它们伤风败俗的,让人失足的洞里被揪出来,凭白受到无辜的羞辱。

然而,如果狐狸一直都欢欢喜喜( 但愿如此) ,我们还会对历史和进化论发出惋惜的慨叹吗?另外,谁又有真的兴致为了古人把休斯“以梦为狐”的奇遇翻译成文言文呢?虽然那样读起来一定会与他们熟知的仙幻志怪几无二致。在伦敦,很少听到什么有偏见的人伤害隐居的狐狸。一个民意调查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伦敦人喜欢狐狸在他们的周围。


今天的狐狸,不知道它们在自己的洞穴里除了恩爱,是不是还像古代的狐狸那样喜欢读书。我在跳蚤市场看到过一组铜版蚀刻,那上面是隐修士穿戴的狐狸在检阅和研究书籍——今天,就连书生和诗人也不怎么读书了,这是因为书籍一点不像电脑那么妒嫉,你不打开它们,它们也并不在乎,而是默默地呆在一旁。书籍就像那些狐狸,即使引起你的注意也不是故意的。

但真的,谁又能够读懂狐狸呢?狐狸就像上帝一样深奥,以至于像庞德和奥顿那样的诗人也忽略或误解了它——即便被称为“动物诗人”的休斯,也被狐狸更狡猾更空灵的智慧骗过去了——这种是狐狸通过对“驯服”的阐释,轻而易举就驯服了小王子,最后教会他对“驯服”这个词永远负责。这正是上帝的伎俩。上帝驯服了人,但却从未被人驯服。不得不说,人类就是这样才放弃了上帝的——这也是女人的伎俩——就像人类最终放弃了对狐狸的驯服,在狐狸们欢乐的游行下,有一天男人们也终将放弃对女人的驯服——因为即便用财富和权力的夸张,用婚姻和道德的承诺, 男人也不可能驯服以嫣然一笑就把他们轻易驯服的女人。



一个城市是一个洞。

一个没有狐狸的洞是一个空洞,是枯燥而乏味的。一个不承认狐狸的国度也不称其为一个国度。

狐狸们的计划可能已经悄悄开始了——在伦敦桥旁尚未完工的夏德塔,在72层,工人们发现一只住在那儿的狐狸。夏德塔是设计过蓬皮杜中心的意大利人皮埃罗构思的新建筑,届时它将成为欧洲最高的摩天楼——我查阅了这个消息,还看到了罗蜜欧的照片——工人们给狐狸取了个柔情蜜意的名字。相信不只我一个人猜测,站在那样的高度,在罗密欧透过夏德塔冷漠的钢化玻璃,俯瞰和打量着城市的那些孤单夜晚里,在对这座伦敦新的标志进行建筑学的评估时,它的脑袋里究竟想到过什么呢?那儿毕竟连棵树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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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3 12:54:53 | 显示全部楼层
罗密欧被送到河岸动物中心呆了几天,在那儿它接受了体检。在媒介关注下,一个市政官员用了“Resourceful”这个意味深长的词语来描述官方对罗密欧的看法。当它被释放回了塔下的街区——这是我读到的关于它的最后报道,“它钻出笼子,瞟了一眼夏德塔,然后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匆匆跑了”。

这件事让我想起多年前,一个初夏日子,我们刚出家门,就看到一个小家伙摇摇晃晃过来。先看不出是只小猫还是小狗,因为它头上套着个严严实实的聚乙烯食品袋。它一定饿了才把头弄到那里面去的。食品袋很小,又不透明,这使它什么也看不见,一定还难以呼吸。它就那么蹒跚到我们面前,停住了,似乎不知所措,又似乎要人帮助。于是为了容易一点,我轻按住它的背,拉掉了袋子——它的耳朵翘了起来,是一只黄里带灰的小狐狸!我们就忍不住笑了。一瞬间,它楞在那儿,接着一下就窜走了。小狐狸的眼睛小而亮。跑的时候,甚至都没回头望我们一眼。

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还会想到它。

(责编:薛莉 本文选自即将在9月上市的《知行伦敦》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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